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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小说在线阅读

发布时间: 2024-10-28 16:5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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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 鲁迅 《故乡》 在线阅读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
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
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
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
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
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
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
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
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
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
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
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
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
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
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
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
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这祭祀,说是三
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
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
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
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
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弓京〕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
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
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
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
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
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
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
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
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
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
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
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
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
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
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
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
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
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
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
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
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
“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
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
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
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
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
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
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
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
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
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
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
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
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
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
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
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
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
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
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
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
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
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
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
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
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
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
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
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
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
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
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
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
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
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
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
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
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
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
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
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
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
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乩镄λ�*以为他总
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
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
月。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
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Ⅲ 鲁迅《不周山》在线阅读



女娲忽然醒来了。
伊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 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目夹]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 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
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为神异的肉红,暂时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处所。
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波涛都惊异,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溅在伊身上。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动摇,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并没有见,只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来,同时又揉捏几回,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
“阿,阿!”伊固然以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这东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里,禁不住很诧异了。然而这诧异使伊喜欢,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呼吸吹嘘着,汗混和着……“Nga!nga!”那些小东西可是叫起来了。
“阿,阿!”伊又吃了惊,觉得全身的毛孔中无不有什么东西飞散,于是地上便罩满了乳白色的烟云,伊才定了神,那些小东西也住了口。
“AkonAgon,!”有些东西向伊说。
“阿阿,可爱的宝贝。”伊看定他们,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去拨他肥白的脸。
“UvuAhaha,!”他们笑了。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间看见的笑,于是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伊一面抚弄他们,一面还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边打圈,但他们渐渐的走得远,说得多了,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
伊在长久的欢喜中,早已带着疲乏了。几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况又头昏,两眼便蒙胧起来,两颊也渐渐的发了热,自己觉得无所谓了,而且不耐烦。然而伊还是照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
终于,腰腿的酸痛辨得伊站立起来,倚在一座较为光滑的高山上,仰面一看,满天是鱼鳞样的白云,下面则是黑压压的浓绿。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总觉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刚开着大不可言的紫花,伊一挥,那藤便横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满了半紫半白的花瓣。伊接着一摆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时也溅出拌着水的泥土来,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许多伊先前做过了一般的小东西,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然而伊不暇理会这等事了,单是有趣而且烦躁,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愈抡愈飞速了,那藤便拖泥带水的在地上滚,像一条给沸水烫伤了的赤练蛇。泥点也就暴雨似的从藤身上飞溅开来,还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撒得满地。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抡,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喘息一回之后,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紫藤从伊的手里落了下来,也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轰!!!
在这天崩地塌价的声音中,女娲猛然醒来,同时也就向东南方直溜下去了。伊伸了脚想踏住,然而什么也踹不到,连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这才没有再向下滑的形势。
但伊又觉得水和沙石都从背后向伊头上和身边滚泼过去了,略一回头,
便灌了一口和两耳朵的水,伊赶紧低了头,又只见地面不住的动摇。幸而这
动摇也似乎平静下去了,伊向后一移,坐稳了身子,这才挪出手来拭去额角
上和眼睛边的水,细看是怎样的情形。
情形很不清楚,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大概是海里罢,有几处更站起
很尖的波浪来。伊只得呆呆的等着。
可是终于大平静了,大波不过高如从前的山,像是陆地的处所便露出
棱棱的石骨。伊正向海上看,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浪堆里打旋
子。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脚,便伸手将他们撮住,望那山坳里,还伏着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伊将手一缩,拉近山来仔细的看,只见那些东西旁边的地上吐得很狼
藉,似乎是金玉的粉末 〔6〕,又夹杂些嚼碎的松柏叶和鱼肉。他们也慢慢
的陆续抬起头来了,女娲圆睁了眼睛,好容易才省悟到这便是自己先前所做
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都用什么包了身子,有几个还在脸的下半截
长着雪白的毛毛了,虽然被海水粘得像一片尖尖的白杨叶。
“阿,阿!”伊诧异而且害怕的叫,皮肤上都起粟,就像触着一支毛刺虫。
“上真 〔7〕救命……”一个脸的下半截长着白毛的昂了头,一面呕吐,
一面断断续续的说,“救命……臣等……是学仙的。谁料坏劫到来,天地分
崩了。……现在幸而……遇到上真,……请救蚁命,……并赐仙……仙
药……”他于是将头一起一落的做出异样的举动。
伊都茫然,只得又说,“什么?”他们中的许多也都开口了,一样的是
一面呕吐,一面“上真上真”的只是嚷,接着又都做出异样的举动。伊被他
们闹得心烦,颇后悔这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伊无法可想的向四
处看,便看见有一队巨鳌 〔8〕正在海面上游玩,伊不由的喜出望外了,立
刻将那些山都搁在他们的脊梁上,嘱咐道,“给我驼到平稳点的地方去罢!”
巨鳌们似乎点一点头,成群结队的驼远了。可是先前拉得过于猛,以致从山
上摔下一个脸有白毛的来,此时赶不上,又不会凫水,便伏在海边自己打嘴
巴。这倒使女娲觉得可怜了,然而也不管,因为伊实在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些
事。
伊嘘一口气,心地较为轻松了,再转过眼光来看自己的身边,流水已
经退得不少,处处也露出广阔的土石,石缝里又嵌着许多东西,有的是直挺
挺的了,有的却还在动。伊瞥见有一个正在白着眼睛呆看伊;那是遍身多用
铁片包起来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很失望而且害怕。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的说,“颛顼不道,抗我后,我后
躬行天讨,战于郊,天不[礻右]德,我师反走,……”〔9〕“什么?”伊向
来没有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 〔10〕,折天柱,绝地维,我后
亦殂落。呜呼,是实惟……”
“够了够了,我不懂你的意思。”伊转过脸去了,却又看见一个高兴而
且骄傲的脸,也多用铁片包了全身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到此时才知道这些小东西竟会变这么花样不
同的脸,所以也想问出别样的可懂的答话来。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实[礻
右]德,我师攻战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11〕“什么?”伊大约仍然
没有懂。
“人心不古,……”
“够了够了,又是这一套!”伊气得从两颊立刻红到耳根,火速背转头,
另外去寻觅,好容易才看见一个不包铁片的东西,身子精光,带着伤痕还在
流血,只是腰间却也围着一块破布片。他正从别一个直挺挺的东西的腰间解
下那破布来,慌忙系上自己的腰,但神色倒也很平淡。
伊料想他和包铁片的那些是别一种,应该可以探出一些头绪了,便问
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怎么一回事呵。”他略一抬头,说。
“那刚才闹出来的是?……”
“那刚才闹出来的么?”
“是打仗罢?”伊没有法,只好自己来猜测了。
“打仗罢?”然而他也问。
女娲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仰了脸去看天。天上一条大裂纹,非常
深,也非常阔。伊站起来,用指甲去一弹,一点不清脆,竟和破碗的声音相
差无几了。伊皱着眉心,向四面察看一番,又想了一会,便拧去头发里的水,
分开了搭在左右肩膀上,打起精神来向各处拔芦柴:伊已经打定了“修补起
来再说”的主意了。〔12〕伊从此日日夜夜堆芦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
瘦多少,因为情形不比先前,——仰面是歪斜开裂的天,低头是龌龊破烂的
地,毫没有一些可以赏心悦目的东西了。
芦柴堆到裂口,伊才去寻青石头。当初本想用和天一色的纯青石的,
然而地上没有这么多,大山又舍不得用,有时到热闹处所去寻些零碎,看见
的又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伊的手。伊于是只好搀些白石,
再不够,便凑上些红黄的和灰黑的,后来总算将就的填满了裂口,止要一点
火,一熔化,事情便完成,然而伊也累得眼花耳响,支持不住了。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聊过。”伊坐在一座山顶上,两手捧着头,
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这时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 〔13〕还没有熄,西边的天际都通红。
伊向西一瞟,决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芦柴积,正要伸手,又觉
得脚趾上有什么东西刺着了。
伊顺下眼去看,照例是先前所做的小东西,然而更异样了,累累坠坠
的用什么布似的东西挂了一身,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也罩着些不
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 〔14〕,手里拿着一片物件,刺
伊脚趾的便是这东西。
那顶着长方板的却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见伊一顺眼,便仓
皇的将那小片递上来了。伊接过来看时,是一条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还有
两行黑色的细点,比槲树叶上的黑斑小得多。伊倒也很佩服这手段的细巧。
“这是什么?”伊还不免于好奇,又忍不住要问了。
顶长方板的便指着竹片,背诵如流的说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
禽兽行。国有常刑,惟禁!”女娲对那小方板瞪了一眼,倒暗笑自己问得太
悖了,伊本已知道和这类东西扳谈,照例是说不通的,于是不再开口,随手
将竹片搁在那头顶上面的方板上,回手便从火树林里抽出一株烧着的大树
来,要向芦柴堆上去点火。
忽而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了,可也是闻所未闻的玩艺,伊姑且向下再
一瞟,却见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着两粒比芥子还小的眼泪。因为这和伊先
前听惯的“nganga”的哭声大不同了,所以竟不知道这也是一种哭。
伊就去点上火,而且不止一地方。
火势并不旺,那芦柴是没有干透的,但居然也烘烘的响,很久很久,
终于伸出无数火焰的舌头来,一伸一缩的向上舔,又很久,便合成火焰的重
台花 〔15〕,又成了火焰的柱,赫赫的压倒了昆仑山上的红光。大风忽地
起来,火柱旋转着发吼,青的和杂色的石块都一色通红了,饴糖似的流布在
裂缝中间,像一条不灭的闪电。

风和火势卷得伊的头发都四散而且旋转,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大光
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
火柱逐渐上升了,只留下一堆芦柴灰。伊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时候,
才伸手去一摸,指面上却觉得还很有些参差。
“养回了力气,再来罢。……”伊自己想。
伊于是弯腰去捧芦灰了,一捧一捧的填在地上的大水里,芦灰还未冷
透,蒸得水澌澌的沸涌,灰水泼满了伊的周身。大风又不肯停,夹着灰扑来,
使伊成了灰土的颜色。
“吁!……”伊吐出最后的呼吸来。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
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但不知道谁是下
去和谁是上来。这时候,伊的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
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


有一日,天气很寒冷,却听到一点喧嚣,那是禁军终于杀到了,因为
他们等候着望不见火光和烟尘的时候,所以到得迟。他们左边一柄黄斧头,
右边一柄黑斧头,后面一柄极大极古的大纛,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旁
边,却并不见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在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
腴,他们检选这些事是很伶俐的。然而他们却突然变了口风,说惟有他们是
女娲的嫡派,同时也就改换了大纛旗上的科斗字,写道“女娲氏之肠”。〔1
6〕落在海岸上的老道士也传了无数代了。他临死的时候,才将仙山被巨鳌
背到海上这一件要闻传授徒弟,徒弟又传给徒孙,后来一个方士想讨好,竟
去奏闻了秦始皇,秦始皇便教方士去寻去 〔17〕。
方士寻不到仙山,秦始皇终于死掉了;汉武帝又教寻,也一样的没有
影 〔18〕。
大约巨鳌们是并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而凑巧的点了点头。
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着沉下了,所以
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发见了若干野蛮岛。

〔1〕本篇最初于一九二二年十一月著作,十二月一日发表
北京《晨报四周纪念增刊》,题名《不周山》,曾收入《呐喊》;一九三○年一
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作者将此篇抽去,后改为现名,收入本书。
〔2〕
女娲我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类始祖。她用黄土造人,是我国关于人类起源的一
种神话。《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汉代应劭《风俗通》说:“俗说:天地开辟,
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
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纟亘]人也。”(按《风俗通》全名《风俗通义》,
今传本无此条。)
〔3〕伊女性第三人称代名词。当时还未使用“她”字。
〔4〕
“Nganga!!”以及下文的“AkonAgon,!”
“UvuAhaha,!”都是用拉丁字母拼写的象声调。“Ngang
a!!”译音似“嗯啊!嗯啊!”
“AkonAgon,!”译音似“阿空,阿公!”
“UvuAhaha,!”译音似“呜唔,啊哈哈!”
〔5〕这是关于共
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
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按共工、颛顼,都是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过去 史家说,共工是上古一个诸侯,炎帝 (神农氏)的后代;颛顼是黄帝之孙,
上古史上“五帝”之一,号高阳氏。
〔6〕金玉的粉末指道士服食的丹砂金
玉之类的东西,道士认为服食后可以长生不老。
〔7〕上真道教称修炼得道的人为真人。上真是一种尊称。
〔8〕巨鳌见《列子·汤问》:“勃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 瀛洲、五曰蓬莱。……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 常似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 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
交焉,五山始峙。”按禺□,见《山海经·大荒北经》:“北海之渚,中有神,
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禺□。”
〔9〕这是共工与颛顼之战中
共工一方的话。后,君主,这里指共工。这几句和后面两处文言句子,都是
模仿 《尚书》一类古书的文字。
〔10〕不周之山据《山海经·西山经》晋
代郭璞注:“此山形有缺不周币处,因名云。”又《淮南子·原道训》后汉高
诱注,此山在“昆仑西北”。
〔11〕这是颛顼一方的话。康回,共工名。后,
这里指颛顼。
〔12〕关于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如
下的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
□炎而不灭,水烘洋而不息;……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呆以立
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又替代司马贞《补史记·三皇
本纪》:“当驿(女娲)末年也,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强,霸而不王,以
水乘木,乃与祝融战,不胜而怒,乃头触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维缺。女娲
乃炼五色石以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聚芦灰以止滔水,以济冀州。”
〔13〕
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据《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 (燃)。”
〔14〕长方板古代帝王、诸侯礼冠顶
上的饰板,古名为“延”,亦名“冕板”。顶长方板的小东西,即本书《序言》
中所说的“古衣冠的小丈夫”。下面他背诵的几句文言句子,也是模拟《尚
书》一类古书的。
〔15〕重台花复瓣花。
〔16〕关于“女娲氏之肠”的神
话,《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如下的记载:“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
而不合,名曰不周负子。……有国名曰淑士,颛顼之子。有神十人,名曰女
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
一日中七十变,其肠化为此神。”科斗字,古代文字,笔画头粗尾细,形如
蝌蚪。
〔17〕秦始皇寻仙山的故事,《史记·秦始皇本纪》中有如下的记载:
“齐人徐市 (芾)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
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
人。……数岁不得。”
〔18〕汉武帝寻仙山的故事,《史记·封禅书》中有 如下的记载:方士“(李)少君言上(汉武帝)曰:‘……臣尝游海上,见安 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 隐。’于是天子始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沙诸药 齐 (剂)为黄金矣。……而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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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纸短情长

作者:青梧

豆瓣评分:8.6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年份:2018-9-10

页数:264

内容简介:在历史的罅隙间,有段旧梦,谓之民国。

才子风流,星斗辈出,生逢乱世,身不由己。鲁迅,胡适,徐志摩,林语堂,李叔同,沈从文……十二位民国才子,痴者,忍者,傲骨者;十二段烟云往事,逸事,情事,家国事。在颠沛流离的历史底色中,勾勒存亡、进退、爱恨、取舍,或相离,或相守,皆是宿命。兵荒马乱的年头,信纸短,深情长。

原来,那是我们回不去的黄金时代……

作者简介:青梧,一个凛冽如秋风般的女子,如啸、如歌、如叹息;不慕闺秀之贤,只爱林下之风。


Ⅳ 俗世奇人泥人张全文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泥人张大名叫张明山。咸丰年间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东北城角的戏院大观楼,一是北关口的饭馆天庆馆。坐在那儿,为了瞧各样的人,也为捏各样的人。

那天下雨,他一个人坐在天庆馆里饮酒,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这当儿,打外边进来三个人。中间一位穿得阔绰,大脑袋,中溜个子,挺着肚子,架式挺牛。站在迎门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赶紧吆喝着:“益照临的张五爷可是稀客,贵客,张五爷这儿总共三位——里边请!”

当下,城里城外气最冲的要算这位靠着贩盐赚下金山的张锦文。他当年由于为盛京将军海仁卖过命,被海大人收为义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张五”一称。但人家当面叫他张五爷,背后叫他海张五。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

有个细嗓门的说:“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跟着就是海张五的大粗嗓门说:“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捏吧!”随后一阵笑,拿泥人张找乐子。

只见人家泥人张听赛没听,左手伸到桌子下边,打鞋底抠下一块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饮酒,眼睛也只瞅着桌上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这团泥巴来,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还灵巧。随后手一停,他把这泥团往桌上“叭”地一截,起身去柜台结账。

吃饭的人伸脖一瞧,这泥人张真捏绝了!就赛把海张五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脑袋,小鼓眼,一脸狂气,比海张五还像海张五。只是只有核桃大小。海张五在那边,隔着两丈远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着正走出门的泥人张的背影叫道:“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卖都没人要。”

第二天,北门外估衣街的几个小杂货摊上,摆出来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还加了个身子,大模大样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产,足有一二百个。摊上还都贴着个白纸条,上边使墨笔写着: “贱卖海张五”。

三天后,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买走,据说连泥模子也买走了。泥人是没了,可“贱卖海张五”这事却传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儿个。

(5)鲁迅小说在线阅读扩展阅读

张明山(1826年—1906年),名长林,字明山,后以字行,天津人,祖籍浙江绍兴,著名民间艺术家,有“泥人张”之称。

自幼随父亲从事泥塑创作,练就一手绝技。为人捏像只须对坐谈笑,不动声色,抟泥入手,顷刻而成;且能藏泥于袖,悄悄抟塑人像,形神毕肖,栩栩如生须眉欲动。

“泥人张”彩塑作品广泛,或反映民间习俗,或取材于民间故事、舞台戏剧,或直接取材于《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古典文学名著。

参考资料

网络-张明山

Ⅵ 孔乙己全文阅读

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

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chàn )水也很为难。

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

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抄书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茴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 “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茴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温一碗酒。”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

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酒。”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 “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

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

词语注释:

1、短衣帮:旧指短打衣着的劳动人民。

2、阔绰(chuò):阔气。

3、羼(chàn):混合,掺杂。

4、荐头:旧社会以介绍佣工为业的人,也泛指介绍职业的人。

5、声气:这里指态度。

6、满口之乎者也:意思是满口文言词语。这里用来表现孔乙己的书呆子气。

7、上大人孔乙己:旧时通行的描红纸(描红纸:一种印有红色楷字,供儿童摹写毛笔字用的字帖。旧时最通行的一种,印有“上大人孔(明代以前作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这样一些笔划简单、三字一句和似通非通的文字。),印有“上大人孔乙己”这样一些包含各种笔画而又比较简单的字,三字一句。

8、“君子固穷”:语见《论语·卫灵公》。“固穷”即“固守其穷”,不以穷困而改变操守的意思。固,安守。

9、进学:明清科举制度,童生经过县考初试,府考复试,再参加由学政主持的院考(道考),考取的列名府、县学籍,叫进学,也就成了秀才。又规定每三年举行一次乡试(省一级考试),由秀才或监生应考,取中的就是举人。

10、营生:谋生,筹划如何生活。

11、钞:现写作“抄”。

12、回字有四样写法:“回”字过去一般只有三种写法:“回”“囘”“囬”,极少有人用第四种写法(外部一个偏旁“囗”中间加上一个“目”字)。孔乙己这种深受科举教育毒害的读书人,常会注意一些没有用的字,而且把这看成学问和本领。

13、“多乎哉?不多也”:语见《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这里与原意无关。

14、服辩:又作“伏辩”,即认罪书。这里指不经官府而自行了案认罪的书状。

15、年关:年底。旧社会年底结账时,债主要向欠债的人索债,欠债的人过年如同过关,所以叫“年关”。下文的端午和中秋,在旧社会里也是结账的期限。

(6)鲁迅小说在线阅读扩展阅读:

一、创作背景:

1、历史背景

19世纪末期,清朝政府腐败,民不聊生,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度仍在盛行。少数读书人爬上统治地位,但大多数下层知识分子穷困潦倒。小说《孔乙己》的主人公孔乙己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这样一个典型。

1911年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称帝,复辟势力猖撅,革命成果被窃夺。

“五四”运动前后,科举制度虽被废除,但封建文化和封建教育仍然根深蒂固,封建教育仍以其他方式推行,人民仍处于昏沉、麻木状态。

1917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中国革命的知识分子李大钊等领导和策动了新文化运动,向封建文化教育进行猛烈抨击。

为了愤怒讨伐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为了“描绘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以“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先生继《狂人日记》后,于1918年冬创作了小说《孔乙己》。

2、创作历程

《孔乙己》写于1918年冬天,当时以《新青年》为阵地,虽已揭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但是封建复古的逆流仍很猖獗。

科举制度虽于1906年废除,但是培植孔乙己这种人的社会基础依然存在,孔孟之道仍然是社会教育的核心内容,这样就有可能产生新的“孔乙己”。

要拯救青年一代,不能让他们再走孔乙己的老路。鲁迅选取了社会的一角——鲁镇的咸亨酒店,艺术地展现了20多年前社会上的这种贫苦知识分子的生活,就在于启发读者对照孔乙己的生活道路和当时的教育现状,思考当时的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批判封建教育制度和科举制度。

二、作品主旨:

孔乙己是一个在当时的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位子的苦人和弱者,用众人的哄笑来贯穿这样一个令人悲酸的故事,烘托和加强了小说的悲剧效果。

这种哄笑是麻木的笑,这使孔乙己的悲剧更笼上一层令人窒息的悲凉的意味。一面是悲惨的遭遇和伤痛,另一面不是同情和眼泪,而是无聊的逗笑和取乐,以乐境写哀,更令人悲哀,表示孔乙己的悲剧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社会的悲剧,作品反封建的意义就更加深刻了。

封建秩序是封建社会的基础,在这样等级森严的封建统治下,民众的活力、热情、同情心都被扼杀,变得麻木不仁,自私冷漠。在短衣帮的心目中也以为既然“学而优则仕”,那么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的孔乙己当然是劣货,只值得奚落和取笑。

他们意识不到自己与孔乙己同样在封建秩序中处于倍受压迫的社会底层,同样可悲可怜,所以他们对孔乙己这样一个不幸者不但没有同情和帮助,相反只知道哄笑取乐,在他们劳累而苦闷的生涯中寻求片刻的快乐。

另一方面,“为了揭示社会对于处在苦境的人的凉薄”也是这篇文章的主旨之一。

三、作者简介:

鲁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曾用名周樟寿,后改名为周树人,曾字豫山,后改豫才,曾留学日本仙台医科专门校(现东北大学)。

“鲁迅”是他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时所用的笔名,也是他影响最为广泛的笔名,浙江绍兴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民主战士,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毛泽东曾评价:“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鲁迅一生在文学创作、文学批评、思想研究、文学史研究、翻译、美术理论引进、基础科学介绍和古籍校勘与研究等多个领域具有重大贡献。

他对于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社会思想文化发展具有重大影响,蜚声世界文坛,尤其在韩国、日本思想文化领域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被誉为“二十世纪东亚文化地图上占最大领土的作家”。

鲁迅一生的著作包括杂文、短篇小说、论文、散文、翻译近1000万字,其中杂文集共16本:

《热风》《坟》《华盖集》《华盖集续编》(1926)《而已集》(1927)《三闲集》《二心集》(1930)《南腔北调集》(1932——1933)《伪自由书》《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1934——1936)等。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诗集《野草》,真实地讽刺了当时社会的黑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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